我明知道那是恶魔的圈套,我不该太接近。
然而我却用「撒旦总是容易蛊惑人心」这样的理由让一切合理化。
以後头痛绝对不出门,乖乖的留在狗窝里调养生息的好啊,不然就会像现在一样,作些怪事。
什麽…什麽变异数、什麽回归系数,听的我是一头雾水,我为什麽要来听这种课?已经有几个人在注意我了,连我的直系学长姐都看到我了,一脸狐疑。因为这是大二的统计学,不是大一的我该修的「未来课程」。看来熬过这五十分钟後,我势必要用比上一堂课还快的速度飞奔而逃。
让我干下这蠢事的女人倒是一派气定神闲,彷佛一切都跟她无关似的。白逸淳桌上的笔记本是空白的,从一开始上课到现在,她就是托着腮,表情木然,右手不停的转动着笔,眼睛一直望着五楼窗口外。
坐在窗户边的好处就是,不想听课还可以看看风景,坏处是紫外线伤害大。我看着白逸淳侧面的皮肤,想替她拉上窗帘。但我也只是想想,没有动手。夏天早上九点半的阳光简直就是为她升起的。染成微紫的头发闪闪发光。
呃,我似乎太美化她的样子。
我四处张望,果然,看来这个统计学老师不是简单的家伙,一堆大三跟大四的学长姐挤满了整间教室,就是为了这重要的毕业必修学分。
我初进大学的时候,对自己说过,绝不让任何一科有重修的机会,因为一样的课程听了两次实在是很无趣,兴致会越来越低落。对我来说,简直跟注定毕不了业一样。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白逸淳的凤眼懒懒的盯着我,害我心下着实的吓了好大一跳。
「统计学好玩吧?」她面无表情地问我。
「我想我大二的时候一定会努力上课,因为似乎不好应付。」突然间我不晓得该用什麽表情面对她。
她笑了,还是嘴角微微撇一下的那种笑,那感觉有点奇怪,好像是说:「这种课不是你努力就可以过关。」那样的意味。
「奇怪啊,笑什麽啊,我可是很用功的喔。」她那种眼神挑起我的反击。
「没,我只是觉得像你这麽有斗志、凡事抱持希望,真好。」说完,她继续转过头面对窗外。
干嘛把自己说得像是个老人家?她的口气听起来好像经历很多沧桑似的,她年纪比我还小不是麽?
我稍微感到不快。
从认识这个鬼学姊到现在,我完全的被她当作一个小弟弟,这对於我这个…好吧,老家伙,是心灵挺受伤的事情。
我其实想要她「尊重」我,把我当成一个老大哥地「尊敬」,可是我又无计可施。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可以抓住她什麽弱点—那种我可以反击、却又不会真正伤害她的反击方式。
我现在竟然要避免伤害她?哈,想当初还想一拳打烂她的下巴咧,但事实上,我对白逸淳,是越来越没有抵抗的能力了。
如果我抵抗的了,我也不会被她一句『既然你都跷课了,倒不如来陪我在统计课一起发呆』就乖乖的跟着来了;如果我抵抗的了,怎麽会慢慢的习惯了她挑眉轻笑的样子;如果我抵抗的了,今天的我就不会後悔昨夜疯狂;如果抵抗的了,我现在可以马上收回我盯着她侧脸的注意力,收拾包包,反正统计老师管不到我。
但是我就是想坐在这里,跟她距离不到二十公分,管什麽蜜蜂、统计学、紫外线。
我就是抵抗不了。
终於撑到中场下课时间,接近中午的太阳毒辣,热的让人没有什麽食慾,加上我头痛欲裂,实在是只想好好的透透气。站在五楼楼梯间的大窗户边,接近第二堂统计学的时间,我像是一个熬夜过度的酒鬼,贪婪地吸着迎风而来的好空气。
我好像应该准备离开教室才是,反正这种课还轮不到现在的我去烦恼,该烦恼的人反而都一直在看风景。我好想洗个澡,然後睡上一整天啊,下午的课也不想上了,我的头痛比较重要。
欸?我的包包怎麽在我的面前晃?「走吧。」
白逸淳长长的靴型裤蹴立在我眼前,我往上看,绿色衬衫上起伏的山峰让我稍微清醒一点,她的手上抓着我的包包,在我前面示意我起身。
「跷课没关系吗?」我也会跷课,但是情非得已下才会,比如真的必须补充睡眠,或是老婆要来找我的时候。
想到这里,我的罪恶感隐隐的窜升,一方面又窜起些心痛。她现在在做什麽?应该是努力的上着班吧?还是跟某个男人近水楼台,就跟我一整早上在作的事情一样?
「我已经签过点名单了,现场点名也点不到我这老人,基本上那老处女讲师都当重修生不存在。」白逸淳戴起太阳眼镜,一边以极快的脚程往校外移动。
「倒是学弟以後要记得啊,正修的时候乖乖上课,包准你好过一点。」她突然转过头来敲敲我的肩膀对我耳提面命。
又来了,又把我当小弟弟。
「不要老是用老气横秋的口气跟我说话,我好歹比你大上几岁。」我试图用更老态的口气回应。
「你大几?」她突然的停下脚步,双手又环抱对我发问,这是她一贯的姿势跟作风。
「这跟几年级没有关系,事实上我是比你年长。」
「当然,对不起。」她笑了笑,但是一脸不以为然,「你是老我很多,但你要知道喔,不要以为你自己年纪大,经历的事情就会比别人多,处理事情的手法也会比较纯熟,『经验』与『成熟』跟年纪无关。」
她根本就不想听我反驳,快速转身前进,但我可不管,快步跟在後面继续讲我的,那个画面应该很可笑,「你可以体会到军队里的锻链吗?你以为军队里就比学校单纯喔?我还要不要告诉你我也工作过一两年?你出过社会没有?」
我当过兵,做过两年的工作,我就不相信这小妮子还要跟我嚣张什麽社会经验、打成熟麽的。
「喔,真厉害。」她一概都用这句话带过,很明显地,她懒得继续这个话题,不过她倒是一直都带着笑容。
就这样一路吵到学校外面的某间咖啡店门口(好像只有我在吵吧),最後,她问也不问我,就直接进入店内。
「你好歹问问我想不想喝咖啡!」真的把我当小弟耶。
「我看你忙着讲话啊,而且喝什麽东西很重要吗?况且这里什麽都有卖啊,「果汁,或是啤酒都有喔。」她用手指敲敲门口的菜单,「况且,学弟,你对这附近还不熟吧?我可没时间跟你站在大太阳底下一一介绍本校附近的店家,再请你做选择。」
这女人也是行动派的,完全不谘询他人意见的行动派。
结果到下午为止,我没有回房间补眠,也没有去上课,就是跟这鬼学姐窝在有沁凉冷气的咖啡店,做了包括斗嘴以外的对话。
这女人真的什麽都能聊,时事、新闻、历史、军事、旅游…看来她的知识人生很丰富。在聊天的过程当中,我对她的观感改变得比之前还快,并且套句现在大家常讲的,「好感度急速上升」。
这当中我想起我的女友好几回,但是我却用力的提醒自己,不要让我现在想起她现在就好。
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可恶、可恨、不应该的想法在往後竟会变成习惯,占据了未来的每一个「现在」。
「你什麽时候要结婚?一毕业就结婚吗?」白逸淳这突然问我,害我心脏漏跳一拍,「记得给喜饼唷,不过我可能不给红包。」
「那就不给饼了。」白逸淳这个问题有够犀利,可以让男人当场阳痿。这问题当下把我飘远到幻想国度的心思拉回现实。是啊,我是个年纪不小的男人了,而且我有个责任,是该结婚的。「那你呢?不再交个男朋友吗?」
「我喔…」她拨拨头发,苦笑一下,「目前没想到这问题。」
「为什麽呢?人家说大三就拉警报喔。」我看着白逸淳早上还闪闪发光的紫色头发,现在又变成暗暗的深蓝色了。
「那对我不是问题啊。」她坐直身子蛮不在乎的表情,「不管我几岁,都不想遇到会伤害我的人,不管是不是他自愿的,或用什麽形式…」她的眼神又飘远了。
我想还是打住这话题好吧,看来她又勾起一些过去了—那些「颇为悲伤的过去」。
「好啦,我知道你条件非常的好,要男人还怕没有吗?搞不好我将来看到你还要尊称你是某某夫人,我也可能会变成帮你开车的御用司机喔!」
「你不必等到将来啊,现在也可以当我的司机啊。」
「啊?不会吧?现在就要占我便宜?」这小妮子还真的要吃定我了。
她看看窗外,「这几天天气不好,等天气好的时候,你就当当我的司机,带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吧。」
「耶?」这算是约会吗?
「没有薪水就是。」
「那不是问题。」我竟然开始期待了。
但是,紧接而来的期末考让我实在没有机会当她的司机,直到我要回到台中以前,甚至都回到台北了,我都没有再见到她。
但是我那因她而迷乱的思绪,却没有因为她的暂时不出现,而消失过。
***
那天晚上记得是期末考试前一个礼拜,我正准备要把这最後的范围全部在这一星期再温习一次,收拾书包到学校的二十四小时阅览室冲刺,此时卢仔突然来按我的电铃。
卢仔说,在澳洲留学的那个女孩子回来找他了,说是要复合。
「你觉得呢?我该可以跟她说什麽?」卢仔双手插在庄涵如帮他买的牛仔裤口袋里。
「你还可以说什麽?当初是那个女的看上当地老外而抛弃你的,你都忘记了吗?」
「但毕竟在一起那麽多年,我太了解她的个性,她今天会回头找我,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那小如怎麽办?」我不了解那个女人,我只问他要拿我的学伴怎麽办。
卢仔沈默了,他的安静让我火大。他这样的优柔寡断不是第一次了,上次的危机解除根本不是他喝醉大吼大叫挽回的,是庄涵如差点伤心到就要把自己打包送到卢仔面前,他才发现自己真是比女人还无能。
「她回来多久了?」我索性放下包包,拉出原本已经靠好的椅子,兴师问罪般的
翘着二郎腿。
「上个星期天。」卢仔眼睛直直的盯着自己的脚指头,「她说她准备要搬回台湾了,她要留在台湾念大学,再也不出去了。」
「所以你们见过面了?」我见卢仔点点头。
见过面了,那…「你们有作什麽不该作的吗?」我问。
这次卢仔很久都没有把头抬起来,又是该死的沈默,我也不再说话了,我想,不管那个女人知道不知道庄涵如的存在,一定是发生些什麽了。因为卢仔就是一副作错事情的死样子。
「上床了?」我很直接了当的问。
卢仔肩膀抖了一下,但依然没抬头。「可是我爱的是小如,是那个女的主动…」
「简单说你就是抵抗不了诱惑。」
「蓝仔,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卢仔抱着头,「我好怕,她天天打电话来,还说要来学校找我,万一小如知道怎麽办?跟她说清楚又怕伤害她…」
「所以你宁愿让她伤害小如吗?」
「当然不…」
我熄了烟,拿起包包,我再也不想说什麽了,不是因为我生气,而是他已经干了
无法挽回的事情,还这麽优柔寡断,我觉得很无奈。
「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这是我迈向阅览室以前最後对卢仔说的话。
就快要过年了,我拉紧我的外套慢慢的走在往阅览室的路上,事实上我已经没有
念书的意愿了。
我在思索着上床与否,对於情感依归的关系。有肯定关系的话,那麽卢仔就势必失去小如了,但看来好像又不是那麽回事,卢仔跟澳洲女上床应该只是因为慾望使然,又或者是因为那过往的美好。但女方可不这麽想。
我是个大男人,说实话,这样的事情只要双方都有意愿有何所谓?上床在这年代不代表什麽,又是一上床就一定要结婚生子,我想要,搞不好对方还不肯咧。
如果我根本不爱那女人,上床更没有什麽「爽」以外的意义,若对方爱上我、想黏着我、想过一起一辈子什麽的,这该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因为那是对方一厢情愿的想法,不是我的。
丑陋的男人本性就是这样。然而我却还没办法真的这麽冷血。我作不到。
所以不管我多想要得到谁的身体,即使没有爱,我也不想不择手段,以致於让我自己变的丑陋。
因为我是人,不是见洞就插的畜生。
那麽,卢仔之所以痛苦的原因是因为:他爱着小如,却因为受不了诱惑或贪恋过去的美好肉体,上了别人。
所以,卢仔是个畜生,还是个优柔寡断的畜生,他自己也很明白,所以他才会觉得痛苦。
而回头看看我自己,我又是什麽?
跟老婆在一起时,想着白逸淳;跟白逸淳相处时,努力的不去想起老婆。我是个有责任的人,却没办法大声地对白逸淳说明这个责任—即使她根本就不在乎我对谁有责任,因为关她屁事。
对,关她屁事,这样说来我更可悲。我的对象是个我一厢情愿接近的人,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内心戏,我对她来说甚至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学弟、可以擦身而过的陌生人。
我却为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开始想着「背叛」这回事了,我真可悲。
在回过头去找卢仔的路上,我不断想着:我比畜生还不如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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