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思念家人的情绪,行洋蓦然惊觉自己已经立在长廊上呆望庭院良久…
回过神後立刻整顿思绪……
嗯,明天是与座间的对局,以过去对局的经验来说,我跟座间的棋力约莫在伯仲之间,要记得心平气和,不要太急躁……我要时时提醒自己,纠正自己的缺点,才能一步一步朝神乎其技前进!
对了,如果明天顺利升上三段,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探望一下……就算爸爸担忧我不让我进门,但能确实看看爸妈住的地方,心里也踏实些。
就这麽决定,怎麽之前没想到?记得棋院这个月有连续几天没安排工作给我的,说不定可以多陪伴爸爸妈妈……这是身为人子这应该是本分。
『您好!请问有人在家吗!?』大宅门外传来的唤门声,听上去中气十足的年轻嗓音。
行洋立刻亮起了灯,快步来到门外…父母离开後家中少有人来访,大宅中独自一人生活,虽说冷清,却也能专心研习棋艺……今晚这时间有人唤门着实有些令人意外。
秋人站在偌大宅门外,只觉得自己这回背上背负的茶叶斤两足够压垮一头牛。在漆黑的宅子外张望了一阵後……不禁有些气闷……
虽说塔矢家是我们茶行的稳定客源,但是这两年真是有够怪的……之前那位塔矢夫人怎麽好像没住在这里了?而且这屋子给人的感觉就像没人住一样……说不定再过两年就会变成我们老家的鬼屋模样……
张望了半天,依旧漆黑一片……周围其他住户的窗子在夜色中透出温暖的灯光,晚风轻柔浮动,掠过因奔波而汗湿的黑发,疲倦感顿时如潮水般袭来……
真想快些回去,但是老客户突然有急单下来,理当还是要先送过来……我这个老板兼送货兼夥计,我容易吗我!真是多亏了有早苗在。
……这时间,早苗应该已经准备收拾店面了吧,明子应该已经做完功课了。
哎,都不知道那位塔矢先生急什麽,非得让我今天送来,自己叫了货自己人又不在,看样子还是老样子,得送到对面的泽口家暂放……这两年老是不得其门而入,有够怪的……
紧一紧背上价值连城的斤两,都是中国福建上好的拉普山小种。
转身欲往对面泽口家的大宅走去的同时,身後静谧宅院的灯火此时悄无声息地亮起,负重的少年下意识地回头……
原来有人在啊??
木制大门伴随着岁月腐蚀声……缓缓开启,再度相会於夜色中的两位少年仍旧看不清彼此的相貌,亦未察觉这是第二次相遇。
「您好,我送府上订购的茶叶过来,敝姓今川。」微微一礼……好像不是塔矢先生,也不是夫人。
「您好,多次有劳,不胜感激。」他说姓今川,是老板吗?很年轻的声音。
遮蔽月光的云朵此时随风航去,皓月当空的夏夜,两位少年第一次正式照了面。
「啊……叶子的眼睛。」年轻老板不经意脱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怎麽这形容好像……对了,以前那位明子也说过一样的话。
「呃,不好意思……」真是的,我在搞什麽:「我这人一直都这样,对工作的事情比较没条理,失礼之处,请多包涵。」虽然年纪跟我差不多,但也是客户啊!太失礼了!
行洋到是为了这句『叶子的眼睛』心情突然开阔了起来,招呼年龄相仿的老板进门堆放颇有斤两的茶叶时,难得的高兴。
「请别在意,父母远行之後家中鲜少有人来访……我想放在这里可以了,」指挥着茶叶的暂时落脚处:「这次的份量好像多了些?」
「是的,足足六十斤,而且塔矢先生这回订的是红茶。」原来塔矢夫妇远行了……难怪刚刚走过庭院的时候感觉好萧条,所以塔矢现在是一个人住吧。
行洋微微一愣:「…红茶。」随即内心稍稍警惕了起来……听说那是西洋人喝的东西,今川家在战时也与敌国通商……
在玄关整理货物中的秋人对於这短短一瞬的警惕不以为意,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当下细心解释……
「红茶能久放,府上人口不多,喝慢一些也不易变味,因为我们店里夥计不够,这些茶叶又都是国外进口,价格昂贵,所以我觉得亲自送一趟比较保险……还有,」对於别人的警觉是真的已经司空见惯:「无论敌国友邦,大家跟我们日本人一样,喜欢喝好茶,经过通商贸易,让大家都有好茶喝,不是很好吗?」立场明确,单纯的经营理念。
闻言,行洋只是有些怔住,为眼前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老板。
的确……他们并没有走私军火或者战时情报,所以只是『风评不好』,不然现在也不可能持续经营了。只是想让人们都喝到好茶,这种愿望是不是就跟我想追逐神乎其技一样?
一般商人会这麽坚持自己的理想吗?人们多半的处世方式应该是尽量避免麻烦;居然在战乱时期与敌国通商,简直胆大妄为至极……看来今川家的人是真的对於工作没什麽条理。
但却对於理想十分坚持,并且……
看向正七手八脚卸着货的今川……好像有些笨手笨脚。
眼前这位老板工作上没什麽条理应该是事实,但却是个对於『人情』直觉敏锐的人,毕竟我刚才只是复述了『红茶』两个字而已……
「好了,请在这里签收,」双手递过纸笔,总算大功告成:「对了…虽然刚刚我提到英国,但是这些其实是中国福建进口的正山小种。」说清楚之後可以回家了……应该可以赶上末班车!
「正山小种。」复述,难得细听围棋以外的事物。
「是属於红茶中最古老的品种,其实我是有点担心……」嗯?对啊……为什麽是红茶??为什麽不是平时的那些……
「是?」今川到底想说什麽?以一个商行的负责人来说,他真的很奇特。
秋人只是歪头思索用词,不知道为什麽,行洋看着眼前这个简单的『歪头』动作,像极了印象中的小妹妹……突然倍感亲切。
年龄相仿的两位少年杵在玄关,一时尴尬……
「呃……」挠了挠因汗水微湿的黑发:「我只是觉得令尊突然订了这麽多红茶,以过往经验来说,真的很不寻常。」我干嘛管这麽多啊?
行洋不语,签收的动作微微停顿後继续……的确,爸爸不会突然改变习惯,并且毫无解释,最重要的是……我已经很久没收到家书了。
观察到客人有继续听下去的打算,秋人继续分析:「这些红茶虽说能够久放,但无论如何,足足六十斤……令尊有交代要转送吗?」我想回家啦!!怎麽管不住自己这张嘴!!真想抽自己嘴巴!!
归还纸笔的同时也思索了起来:「不,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也鲜少客人来访。」说起来今川是这半年来唯一的客人,如果茶商也算客人的话。
「所以足足六十斤,你一个人喝……这一点,经常喝茶的令尊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些不合常理,而且刻意指定要我今日送达。」今天是什麽特别日子吗……
疑惑中,秋人向行洋告辞,往东京车站赶去。
看着为了回到家人身边而步伐急促、年龄相仿的今川,行洋突然有些伤感…
对了,所以刚刚会这麽暗,以往妈妈只要到了傍晚就会将门口的灯亮起。
思索间顺手将许久未点亮的灯点亮,塔矢家和式大宅的门外,微微温暖的昏黄光源……在东京都的一隅静静守护家园。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七月廿九日。」
「嗯…所以……爸爸是从这天起,开始点灯呢。」
轻轻阖上斑驳的日记本,光的声音和着车外密集的雨点声响:「……当初在参加完女儿节与明明的同台演出後,就是门口的小灯引领我跟佐为回家……妈妈当时向我招手的模样,好像……才是最近的事情似的。」是呢……时间过得好快,妈妈也走了七八年了……
亮只是在缓缓将车停妥的流畅动作中愣了一下……
「……与明明同台演出?」什麽时候的事情?
「噢…那个啊,其实对明明而言应该是与葛城同学同台吧。」漫不经心的语调……
轻轻拉起手煞车,车辆静止的瞬间…像是扭开了收音机般,窗外磅礡的雨势声响灌入耳膜,两人颇有被困在车内的趋势……
「嗯…原来如此。」良久後,亮轻轻点头……表示理解:「我想起来了……那天你说去参观女儿节,其实不只是这样……妈妈应该也是在那时候确认你的身分的。」说起来也很合理,只是时间过了这麽久……已经被我遗忘,光总是都记得呢。
「想起来了?」侧头,眷恋的眼神凝视着驾驶座上,一脸认真思考的爱人。
「嗯,其实当我暗示明明去找葛城的时候,已经八成确定了……」依旧是一副认真思索的表情……随後满足一笑:「只是记忆真的得靠光提醒。」
「呵呵,」望着身旁的爱侣,光幸福地笑笑:「亮真的从小时候起就为了我费尽心思呢……」除了围棋之外,大概只有为我才会如此认真思考吧。
没有回答,亮只是看看时间,温暖的情谊盈满眼底……
时间还不算太紧迫,等等看,或许雨会小些……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大了。
拿过光搁在腿上的日记本,仔细查阅的同时也享受光的凝视……
犹若亲吻般的凝视。
纳兰性德(西元一六五五年--西元一六八五年)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
虽然全诗不是这个意思,但一直对『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句话很有感触。或许明指行洋与秋人首次相遇,事实上是因为时间推移到亮光两人的现在,双方依旧有如感情初始般,真情相待;在光这样的『凝视』中,直觉性的想用这标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