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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有什麽好哭的,不过就是破皮而已。」
「破皮?你差点就要死了耶!」我瞪着他。
江涵予一直说我大惊小怪,但别说是我了,又回到医院,在急诊室看到他那模样,佩佩跟若萍差点都没昏过去,等他缝完针、包紮好,我们回到楼上的病房,小蔓一看到他就哈哈大笑,直说那就是报应。不理会那个断腿女人的落井下石,江涵予先问我有没有受伤,确认我没事後,他赶紧检查相机是否受损,甚至还开始看起刚刚拍到的照片。
「你应该先担心自己的伤势吧?」我有点看不下去。
「这点小伤,死不了人的,但要是照片没了,我的血可就白流了。」他一边检查,想到什麽似地,忽然问我打电话找到小肆了没有。那瞬间我一愣,这才想起自己居然漏了这麽重要的事。「真不知道你到底是干什麽吃的。」看着我,江涵予摇头叹气。
其实我也不是全然没想到小肆的安危,只是江涵予那流了那麽多,还沾到我一身的鲜血实在太过骇人,所以才让人慌了手脚。但上天为证,在活动现场最混乱的当下,我拚命想往舞台区挤去,就是为了那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男人。
可是站在医院的走廊上,当我拿着手机时,偏偏却迟疑了。这通电话该打吗?如果小肆平安无事,而整个冲突闹到这等地步,小美不管本来身在何处,她都应该会立刻赶到男朋友身边去的才对吧?那我还要打这通电话吗?会不会不打没事,一打去反而露馅了?还在踌躇,江涵予忽然走出病房,问我一脸痴呆在干嘛。
「你为什麽不在里面休息?」我先反问。
「看着那个魔鬼终结者,你叫我怎麽休息?」江涵予摇头,说如果没什麽事,他还想再回活动现场一趟,希望可以再拍到更多照片。
「不把自己整死,你就是不肯放手是吗?」我生气地说:「看看自己头上缝了多少针,你居然还想回去?」
「在还拿得动相机的时候,我的职责就是拍下一张又一张的照片。」他很淡然地说着,从我旁边走过去,想到什麽似地,回头,他又对我说:「倒是你,问问你内心里,那个最真实的自己吧,不过就是打一通电话而已,从心之所行,难道真有那麽困难吗?」
我知道这一点都不难,但我承担不起的是小不忍则乱大谋的伤害。一直忍耐到晚上,小肆始终没消没息,最後我才终於按耐不住,拨了电话过去,但接连两通都没人接听後,我便勉强自己,绝对不能再打了。
每一家新闻台都在播放着相同的内容,也有许多名嘴或专家,在谈话性节目里,探究整起冲突事件的原委与责任归属问题,然而我转来转去,就是没转到自己想看的。满怀焦虑,思索着是不是该跑一趟「回声」,或许在那里可以得到一点消息,但又怕去了以後,如果小美也在,那我该怎麽办?踌躇中,本来还想透过江涵予替我跑一趟,但转念作罢,每个人都有自己关注的事情,他这时候搞不好还在活动现场。我在新闻画面中看到,下午发生激烈肢体冲突,警方展开强制驱离行动,也逮捕了不少滋事份子後,到了晚上,又有许多民众再次回到现场聚集,双方依旧僵持不下,既然还没恢复平静,那江涵予应该就还守在那里捕捉画面。
於是我决定了,就算怕遇到别人会很尴尬,而不方便跑去「回声」,也不能再打电话,或者不好再央求江涵予,那至少我可以靠自己吧?抓起皮包就下楼,直接搭上计程车,我乾脆直接往小肆家的方向去,起码在那里,不管多晚,总可以等到他回家。在车上,望着纷乱的台北街头,隔着车窗,好像都还能感受到整个城市动乱的氛围。司机问我今天有没有去参加示威游行,问我赞不赞成核电厂的兴建,我全都置若罔闻,唯一跟他说的,只有一句话:麻烦请开快点。
我不敢明目张胆到他家外面才下车,在路口付钱後,小心翼翼,确定没什麽异状,这才一步步走过来。四楼的灯光没亮,看样子小肆还没回来。他现在情况究竟如何?有些担心,我在对面的骑楼等待,已经打烊的发型沙龙店,外面就有可以坐下的长椅子。尽管灯光不亮,还有几只蚊子飞来飞去,但都没能分散我的焦虑心情,我心下决定,如果他回来的时候,身边还有别人陪着,那我就别露面,只要站在这里,亲眼确认他平安无事,便可以迳自回家,甚至连招呼都不用打,以免横生枝节。一直等到夜深,我几次拿出手机来看,看到都快没电了,这才听见熟悉的机车引擎声,而出乎意料之外地,是他居然没载人,独自回到小公寓来。
「你怎麽在这里?为什麽不打电话给我?」他满是倦容的脸上也带着错愕。
「担心你。」看着小肆,一时间察觉不出他的心情,我有些忐忑,就怕自己贸然跑来,会太过造次,甚至带给他困扰。然而小肆没有责怪,他露出的是一个风尘困顿後,终於得到温暖的满足笑容,还在骑楼边就先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拥抱。
小肆告诉我,今天下午的冲突,本来应该是可以避免的,但因为集会活动的范围很大,管制也不够严谨,再加上参加示威抗议的群众来自社会各角落,本来也不相统属,所以根本谁也不想听谁的。原先的演讲、行动剧与音乐表演,都是号召这次街头运动的主办单位所策划的节目内容,然而後来不晓得是谁,居然在路边的建筑物上喷漆,这个动作引起了警方关注,而就在制止过程中,果然擦枪走火,最後演变成一场群殴乱斗的暴动。
「你知道最惨的是什麽吗?」小肆洗乾净了脸,把一堆污垢都洗去後,我看见他额角跟脸颊上都有瘀青,他说:「阿春仔当时拿着麦克风,骂了一句脏话,那等於是在火上加油,把原本只是同仇敌忾的抗议群众,全都带领着往火坑里面跳。」小肆摸摸他脸上的伤,说这根本不知道是谁打的,他只是拼命地想制止大家起冲突,结果一边是警察,一边是抗议群众,他在混乱中被人打了一顿,而後来警方强制驱离开始,也逮捕了几个滋事份子,阿春仔就是那时候被警方抓走的。
「他被警察逮捕了?」我很惊讶。
「不会有事啦,都已经交保回去了。」小肆摇头。他说後来一群人都回到「回声」去静候着,到了晚上,阿春仔在律师陪同下,回到店里时,还接受了大家英雄式的欢呼,说这是一次成功的社会运动,也是向来关注基层民生与百姓苦难的地下乐团,一次非常值得嘉许的表现。
「可是你好像一点都不开心?」
「你知道今天这件事情後,我们会落得什麽下场吗?」小肆叹口气,点了一根香菸,在白色烟雾袅袅飘散中,他说:「一个会在抗争运动中鼓噪群众,还带着群众一起打架的摇滚乐团,是没有一家唱片公司愿意跟他们签约的。」
我起初还有点不明就里,不清楚他那句话是什麽意思,然而看着他面若死灰,闭上眼睛,半躺在地板上,背靠床缘,无奈地抽菸时,这才恍然大悟,那岂不表示他们原本商谈中的唱片发行计画要被迫中止了?
无话可说,除了错愕之外,我从小肆身上感受到更大的无奈与绝望。任由菸灰掉落在地上,也任由喝完的饮料罐子搁置一旁,他全身懒洋洋,动也不想动。我静默了很久,总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乾脆把他拉起来,叫他进浴室去洗洗澡。
「没力气,不想洗。」他摇头,居然转身就想爬回床上去睡觉。
「乖,去洗个澡,你会舒服点。」我一把拉住他,脸上是勉强振作起来的笑容,说:「天无绝人之路,也不过就是暂时少了一张唱片的发行机会而已,但是你今天不洗头,明天身上就会爬满跳蚤!」我自告奋勇,说要再帮他洗一次头,又是拉手又是扯脚,最後才把这个人拖进浴室。
如果这时间小美忽然到来,大概一切就全完了吧?我在帮小肆洗头时,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但那只是电光一瞬的掠过而已,都这当下了,不管可能承担多少风险,我都希望至少可以帮这个男人稍微打点打点,也稍微重振一下他的精神,就算平常走的也从不是什麽开朗的阳光路线,至少我不要看到他悲伤难过的样子。
帮忙洗过头後,身体当然就让他自己洗了,我回到房间,望着一室凌乱,深呼吸一口气,把自己也满身的疲惫感觉给强压下去,立刻低头开始收拾,即使他待会洗过澡,可能就会直接往床上赖,但这时我却坚持要把乱成一团的棉被先折好;若非时间不太够,否则我也许还能擦个地板,甚至洗洗衣服。手脚飞快,不到二十分钟,一切就尽归原位,唯独角落的桌子上那些东西我没碰,因为那些瓶瓶罐罐的东西,是另一个女人存在的证据。
「你明天不用上班吗?是不是该回去了?」洗完澡後,小肆诧异地看看房间的整洁,又面带苦笑地问我。
「那不重要。」而我模仿他的语气说。
我跟这个男人说,一张唱片合约而已,失去了也没有什麽好惋惜的,「黑色童话」存在的意义,原本就不只是为了赚钱,倘若真签了约,做了唱片,他们可能会被迫违背本意,去很多不必要的场合进行商业演出,届时也许只会让大家更不开心。梦想的实现方式有很多种,这条路不走,可以改走下一条,也许很多人会觉得惋惜,但起码我个人却认为塞翁失马,说不定反而能让乐团有更好的发展路线。
「你不觉得如果有个更好的收入,可以带来更好的保障吗?」果然连头发都不吹,他直接躺在床上,挽着我的手,淡淡地问。
「我不认为一天到晚把未来保障的规划给挂在嘴边的样子,会是适合你的样子。」凑得近,我闻到他刚洗好的头发上,留有淡淡香气。
「这样不好吗?」他几乎已经快睡着了,轻轻闭上眼睛,声音也很低缓。
这样不好吗?不,这样当然好,但我知道那根本不是小肆这种个性的人会主动去思考或追求的方向。没有回答,我转过头,看看矮桌上的几罐保养品,再转过头来,我问:「你爱她吗?」
「爱。」
「那你爱我吗?」
「爱。」
最後,我还是没对那个未来保障究竟有没有必要的问题做出回答,我觉得已经够了,无论未来是什麽样子,或者那些属於未来的想像画面里有没有我,至少此时此刻,他在爱她之余,也还爱我,这样真的就够了。
-待续-
你说你要一个未来,却没说那个未来之中有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