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回到家里已经五时半了,原本是打算直接到餐厅打工去,但想到今天是最後一天,下班後要把私人物品都搬回来,只好先回家一趟,放下书包。
对天午膳时那番话感到气结,但心里是担心他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放学时看见他的右手肘结上了绷带,没有其它大碍,也才安心离开学校。
「我回来了。」慧打开家门时礼貌地说。
「这麽早啊?」志超从房里叫出来。
「我先放下书包,还要赶着打工去。」
经过表兄房门外,见志超戴着护套的右脚,系上了几个沙包,正在进行重量训练。
「表哥!治疗师指示你不可以负重的!」慧紧张地说。
「我不会只依照治疗师的进度。因为我是刘志超。」
「但他们吩咐过……」
「他们可以阻止我,但你不可以!」志超一脸怒意。「我是因为你而受伤的。」
内疚感油然而生,慧再没说一话。把书包放到床上,就准备离开家门。
「慧,你说过你会支持我的。」
「嗯。」慧不带感情地说。
「打工今天是最後了吗?」
「嗯。」
「要我过去接你吗?」
「不用了,表哥。好好在家休息吧。」
没有待他回应,慧匆匆步出家门。
不再寒冷的黄昏,黑夜还是会早早降临。天上依然是黑沉沉一片,慧後悔没有把书包内的雨伞带在身上。
『冬天下不了大雨的。』
怎麽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他的话?
接着,无数个他在身边撑伞的夜晚,相争在脑海出现……还有那个淋漓大雨的晚上,被他搂着跑回家的狼狈。他的伞向来都是这麽小,却又能撑起这麽大的天空。
也会撑起王彦的天空……吗?
「今晚,最後一晚,他会来的!」
抱着这份信念,慧昂然急步走向餐厅。这样匆忙地赶到餐厅去,印象中也只试过一次,就是为了要赶着见他的那一次。自从那天开始,内心就被他攻陷了,每次下班的时间、每段回家的路途,也增添了他的影子,也增添了走在漆黑长路上的乐趣。最後一个打工晚上,是否也是最後一次,和他一起并肩而走?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舍不得,从没想过完结的日子会来得这麽早。
就这样完结吗?还是根本没有开始过?
拭抹去眼眶的湿,走进熟悉的餐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离别感。
整个晚上的心思﹐都被那些含蓄的对望回忆占据了。呆看着他惯常的座位,那些两人互相偷望的时光,就突然变得好遥远,却又如此熟悉。
晚上十时许,婷婷和玲用膳过後,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校两天了,一切顺利吗?」
「嗯,」玲点点头,面上回复了昔日的光采,「倒是天今日从山坡处滚下来,吓得大家半死。」
「滚下山坡?」婷婷俏皮地说,「倒符合他的行径。」
「还是奇蹟地只受轻伤呢!」
「是天叔一向的狗屎运啦!」
玲被逗笑了,婷婷才放胆说出心底话:「基有找你吗?」玲没有收起面上的笑容,摇摇头道:「肥妈们像刻意把我带离他的范围,他也像是回避着我们似的。」
婷婷心里对此人的怨恨越来越深,倒是表姐没被他影响,也就暂且放他一马。
一声轰隆,闪出了冬天罕见的闪电,伴随着哗啦哗啦的豆大雨点,街上都是狼狈的人。
头顶上突而其来的大雨,玲和婷婷也只得狼狈的在街上狂奔。
「冬天怎麽会下起大雨的?」婷婷边跑边问。
「距离家里还有好一段路,就这样跑回去?」玲掩着头顶,但滂沱大雨下,也无补於事。
「先跑到麦当劳外面吧。」
「说不定遇到天呢!」
「对!再乘机夺去他的伞,我打赌他的背包必定有雨伞。」
雨人顾不到湿透的全身,只知道最近的避雨处就只有餐厅外,就不顾一切向前冲,三番四次跟其他路人肩碰肩。
「到了!」
婷婷率先停下来,回头看见表姐也跟着到达,就用力拭去面上的雨水。视线清晰了,才发觉四周的气氛出奇地凝重,途人们都注视着十字路口。
两人一阵心绪不宁,推开人群,惊见熟悉的一幕——大雨打在柏油路上,流着洗擦不掉的血河。婷婷吓得跪倒在地上,面上流着的泪水,掀起了半年前表姐躺在地上的回忆。如今不同的是,地上躺着两个人。
玲彷佛也在这两个倒在地上承受着雨水的人身上,看到了那天的自己,脸上的伤痕隐约又痛起来。
天和慧倒在马路上一动不动,志超站在马路旁一脸茫然。车头的灯光把一切照得清清楚楚,然而,越下越大的雨,像要把一切都吞噬。
恶梦复苏了。
医院里永远弥漫着一股相同的气味,是要人对到访医院留下烙印。从走进医院的一刻开始,婷婷就颤过不停,也不知是全身湿透的寒冷,抑或是对过去的恐惧,向来在表姐面前表现坚强的她,一反常态的,只顾瑟缩在表姐的怀内。倒是柔弱的玲,坚强地安抚着婷婷。上次意外中身为受害人的玲,没有经历过看着别人受苦的伤痛,现刻反而是最冷静。
已快到深夜时分,病房外的走廊灯光昏暗,早已过了探病时段,病房外只剩三数医护人员偶尔经过。一线强光从缓缓开启的升降机门缝中散射开来,肥妈焦急的从光芒中走出来,玲只觉她犹如戴上光环的天使下凡。
玲自问没能力处理现况,还要照顾近乎崩溃的表妹,能撑至现在,玲感觉自己一夜间成长了。方才慌忙间,就只能联络到肥妈,她就匆匆赶来。玲这刻才知道,眉头紧锁了多久。
「怎麽了?」肥妈紧张地打量了病房外的两人。
「天在加护病房中,还没醒来,但性命无大碍。」玲说着同时,千斤重的石头也像跟着说话流走,心头的闷压也消失了。「倒是婷婷,一直颤过不停。」
玲怀中的婷婷,面上的自信消失了,半年以来强装出来的面具在泪水中溶化了。
「我明白的。」肥妈把婷婷深深的拥着,「婷婷,我明白的……」
在肥妈的温暖下,婷婷的颤动化成了一声声的吞咽,头深深地埋在肥妈的怀抱里。半年前的回忆,和现在的一切,不住在脑海中交错。
两人的凄怨触动了像是局外人般的玲:「当天的你们,也是这样吗?」没有放松怀抱,肥妈回过头,泪眼盈盈,微微的点点头。
向来只是承受着受害人的伤痛,玲终於体会到旁人看着自己受伤时所受的痛苦,原来那心如刀割的痛,比自己面上的伤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自己,原来并不可怜啊!
不知是慨叹自己不识愁滋味,还是受两人的哀伤感染,玲流下了今晚的第一滴泪,当中,并没有半点忧伤,只有一股像众人的手轻抚自己面庞的温暖,温暖得叫自己忘掉要拭掉眼泪。
肥妈放开抱着婷婷的其中一只手,把玲迎进怀里。
整夜的大雨落幕了,窗外满是水珠,残留着被暴雨洗礼後的痕迹。半夜中醒了过来的慧,看着流淌着泪的玻璃窗,倒映了自己躺在病床上,被白色被单盖着的身躯,又想起那个人说的「冬天下不了大雨」。
头上裹着纱布的位置依然隐隐作痛,脑海一片空白,忍着头痛努力回想,昔前的那一幕渐渐在眼前呈现。慧闭上眼,任由零碎的片段在漆黑中重组——
最後一天的打工完结了,刚步出餐厅,天已急步上前迎接。不懂得该用什麽态度面对他,但心中漾起的欢愉,是如此的实在。看见他那直率的笑容、真挚的眼神,内心里什麽领巾的疑虑就一扫而空。不管这份信任是否值得,身体的酥软、寒冷、抖动,都在诉说着自己想被抱着的渴求。
身体更早已急不及待步向他去。
「我说过,不许你再接近她!」
突然传来表哥近似命令的呼喝。
天回过头看着表哥,没有对抗他之意,只是看了看他的脚,露出一脸担忧:「志超,你的脚如何了?」
我听得出来,这是一番来自真心的慰问。我想,或许能化解他们之间的仇恨。
可是,我太天真了。男人间的斗争,正如猛兽间的竞争,从来都非得要一方倒下不可。
尤其是,当中涉及异性的斗争。
我不是不知道,只是,到了这刻,我不得不承认,我才是掀起他们斗争的源头。
表哥听了天的慰问话,没有减少敌意,反而显得老羞成怒,像被对手揭穿了极力隐藏的伤疤。他缓缓地步向我,在我脸上狠狠地刮了一巴掌,我的头也被刮得侧过一旁,痛楚还未及蔓延开去,被刮得轰轰作响的耳朵,还是能听得到他的斥责:「我说过不许将我受伤的事告诉别人。」
「志超,除了慧,还有很多人知道这事的。」天在为我辩护,我开始哭了。是我在耳鸣,还是四周真的响起淅沥的雨声?
「慧根本没有跟我透露过你的什麽。」
「住口!」表哥眼红得像猎食中的猛兽,拳头握得紧紧的,「你已从我身上抢去了奖牌,现在连慧也要从我身边抢去?」
雨哗啦哗啦地下着,我眼前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也看得到如瀑布般泻下来的雨水。
这一幕,好熟悉……
「我不知道你说什麽抢来抢去,我只知道,你对慧动粗,就必须付——出——代——价——」
两头猛兽要撕杀了!因为我?
因为我!
不要!不要!
我赶上前,闭上眼,挡在正要向前冲的表哥。
然後……
我倒在马路上,滂沱大雨瞬间沾湿了我身。
两点强光向着我从远而近的冲过来。
接着一声巨响……雨水打在我身上……
我的头……好痛……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