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报告,楚文昕都是被柯孟仁骂得最惨的那一个。
反正医疗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你选右他就问你为什麽不选左,选左就问为什麽不选右,穷追猛问到终於答不出来後,就能够「合理」开骂。
「这个病例为什麽选用鼻唇皮瓣?」
「这种皮瓣功能与美观性佳,恢复期短,血液供应丰富,有很好的存活率。病灶局限在嘴唇三公分内,可以适用。」
「你有考虑过张力的问题吗?还有颊侧那个缺口是怎麽回事?」
「那个地方决定以第二级癒合……」
果然,这一场病例报告,就是牙科部四五十人观望这两人你问我答、斗智斗勇。
楚文昕的报告自然不可能是完美的,但以考生来说,已经算是很优秀了,刀开得其实也挺漂亮。她教科书与医学期刊念得很多,大部分问题都能答得上来,但也架不住人硬往刁钻冷门处问,几来几往後也终於被问住了。
「说话啊?连这都不会?」
终於问到人语塞了,柯孟仁那嘴脸还挺得意洋洋,拖着长音道:「考试不是长得漂亮就有用,你以为可以靠一张脸过啊?穿个短裙去跟考官撒娇就让你合格?」
他自以为挺幽默,说到这边停了一下,但没多少人跟着笑,便又继续说下去:「这种程度我看今年也不用去考了吧,要不明年再去啊?省得丢人现眼……」
众目睽睽之下,楚文昕沉默不语,面上亦不见表情。
一小时的会议楚文昕的报告只占了一半,剩下一半都是柯孟仁在大庭广众下的嘲讽与羞辱。
口腔外科还有个很欣赏楚文昕的主治医师,女的,偏偏这阵子请假待产,因此没人出来帮她说话。
眼看午休时间快结束了,牙科部长才好脾气地出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离考试还有几个月,楚医师回去多念点书,再认真一点还是可以的,我们今天会议先到这边……」
部长是补缀科,做假牙的,对口腔外科其实也不太了解,圆场打得让楚文昕更不好受──似乎没看出是柯孟仁故意找麻烦、在性别上针对她。说得倒还真像是楚文昕书念得不够。
大家三三两两的离席,散了。有几个比较相熟的年轻医师靠了过来,安慰了她几句。
楚文昕笑了笑,说:「没事。」
下午诊已经开始了。
楚文昕连个吃饭或者收拾心情的时间都没有,回到诊间,匆忙喝了一口水,就接着去看病人了。
下午诊也没比早上悠闲,依然跟打仗似的,病人多的要命,分明才刚开诊而已,健保卡已经排成长长一串,看不见尽头。尤其还特别多听不懂人话、不停鬼打墙的病患。
且说如何用最简短的字句激怒女医师?
答:叫她小姐。
「小姐,医师来了吗?我想问我这鼻胃管能不能拿掉……」
楚文昕的脸超臭:「我就是医师。」
这其实挺奇怪,人家分明就穿着白袍,胸口绣的「楚文昕医师」五个蓝字只差没有怼到他脸上,就还是有人看不懂。
那老翁似懂非懂地打量她片刻,又说:「那小姐,我这鼻胃管能拿吗?戴着好不舒服啊……」
楚文昕:「……」
正好在这时候,彭淮安凑了过来,说:「学姊,病房那个癌末的张先生,他儿子又来了,这次连二儿子也一起来。在柜台那边吵,说要和你谈……」
似乎全世界的人都选择在这一天挑战她容忍的极限。有那麽一秒钟的时间,她觉得自己崩溃了,很想歇斯底里地尖叫,让他们放过自己。
可那点破绽只在面上稍纵即逝,那一秒过後,理智强势回归。她让老翁坐在诊疗椅上等她一会儿,先起身往柜台那边去了。
张家老二和肥胖的老大是截然不同的风格,身材瘦瘦小小,西装革履,还配着一副细框眼镜。兄弟俩唯一相同的是态度一样差,立场也与老大一样,质疑为什麽不做治疗。
张老二也许念过点书,比较能言善辩,语气很刻薄:「看是要开刀,还是化疗放疗,或吃什麽药都好,再这样什麽都不做的话,我爸要是有什麽三长两短──」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楚文昕的脸。「我告到你倾家荡产。」
可能是碍於上回被周丞按趴在柜台,这次老大显得克制了一点,没再试图动手动脚,只在一旁时不时口气很冲地附和几句。
楚文昕态度不变,把该说的说一说之後,便不想再谈。张家兄弟在柜台赖着不走,话声越来越大,场面弄得不太好看,最後是张家老三──张小姐出现了,哭着拜托她的两位哥哥先回去谈,才结束了这一场闹剧。
楚文昕终於能回头去看诊,那老翁看见她回来,大概也是酝酿了很久,张口就说了一串:「小姐,那鼻胃管你要帮我拿掉了吗?还有,小姐我跟你说,你那个透气胶布给我用另外那种,这个撕下来很痛。然後……」
楚文昕本来明明还好,但那一声又一声的小姐,却忽然让她在这一刻彻底泄了气。
这一阵沮丧来得很突然,像是一颗被戳破的气球,再也撑不住了坚强的外衣,挫败感将她完全淹没。
好像不论她为这些病人、为这间医院付出过多少,无论她有多麽努力、做得有多好,眼前这个世界仍回以她恶意与否定。
大概,总有那麽一些根本上的事情,她始终无力改变。
※
卢小小一直都在周丞的关注名单之中。
他的父母每天都在吵架,婚姻濒临破碎,没人有空管这个小毛头。於是他经常逃离那个冷漠而充斥着叫骂的家,却又无处可去,且年纪实在太小了,经常有民众以为是走失儿童而报案,因此成为了派出所的常客。
久而久之,与特别关照他的周丞也熟了,更是把派出所当成自己家一样,有时候还来这儿吃点心或写作业。
卢小小外表看起来是个可爱清秀的小男孩,内里却特别难搞任性,调皮又过动,是那种会去掀女孩子裙摆的臭屁孩,因此在派出所内得到了「卢小小」这个封号。
但他本性其实不算太坏,且也看得出谁是真心对他好,所以还算愿意听周丞的话。这一两个月以来已经比较少逃学了。
卢小小坐在面店角落的一张椅子上,萧任尹看到便喊了一声:「卢小小,几天没管你,怎麽又逃学了?」
卢小小回头,好奇地问:「为什麽叫卢小小?」
周丞白了萧任尹一眼,後者说:「就……是说你还很小的意思。」
卢小小将信将疑,也没再问了,看着周丞给面店老板付了钱,然後过来牵着自己走了。
回程路上,他们在沿途的巡逻箱停留巡签。萧任尹签名时,周丞一边观望四周,一边问手边的小孩儿:「怎麽又不去上学?」
面对周丞,卢小小大概还是有点心虚的,小声道:「老师教的东西太简单了,不听也都会了。」
得,原来还是个天才儿童。下次得拿微积分或电磁感应教训他一下。
「那怎麽来这里吃霸王餐?你这样老板会很困扰的。」
周丞的语气很平静,不是在骂人,而是很有耐心地同他问着道理。卢小小面对周丞便也不那麽「卢」了,显得有点底气不足。
「因为我没钱。」卢小小低下了头,又说:「但是我好饿……我不想上学,想赚钱。」
周丞叹了口气,说:「下次不知道去哪里,就来派出所。知道吗?」
「可是周丞你最近都不在……」
望着小孩儿别别扭扭的样子,周丞才意识到,这个乖了一阵子的小孩为什麽这几天又开始做妖──原来是找不到自己,在闹脾气呢。
周丞揉了一把他的头,笑骂:「没礼貌,叫哥哥。」又嘴欠一下:「再不然就叫爸爸。」
卢小小才不甩他,周丞又解释道:「哥哥最近生病了,去医院看医生,所以才不在。」
卢小小这才吓了一跳,问:「生病了吗?」
「对啊,手受伤了。」晃了晃那只牵着人的右手,吓唬人家:「你轻点牵,不要把哥哥的手牵断了。」
卢小小还真信了,牵着人的手放轻了一点,犹如对待一个易碎的玻璃制品,面上表情严肃,像在说「真是拿你没办法」。
小朋友单纯,忘性大,知道周丞不是弃自己不顾,那点小脾气很快就散去了。确认周丞的伤没有大碍後,卢小小便又高兴了,抬起脸来,又问:「当警察,钱赚得多吗?」
卢小小体型娇小瘦弱,看起来像是营养不良。可能是被饿怕了,一个七岁小孩嘴边一直挂着钱钱钱钱。却也不让人反感,倒引人心疼。
「多啊,怎麽不多?」周丞一本正经地唬烂:「你不知道哥哥我坐拥金山吧。」
卢小小脸上是大写的怀疑,看来还真是挺聪明的,不太相信。
但自己想了想,又说:「算了,赚不多也不要紧,我长大也想要当警察,跟周丞你一样。」
萧任尹说:警察成天拿命去拚,却也得不到什麽回报。
望着手边小孩儿老气横秋的模样,期许着长大要和自己一样──周丞笑了一声,心想:其实,这就是回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