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过最糟糕的霸凌事件?
看着Ins追踪的知识型粉专在限时动态发起的疑问箱,铃木爱梨在脑中思索起自己的经历。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跟班上「要好」的女生朋友们玩鬼抓人,被当鬼的女孩子一把推进积水的溜滑梯底部,整个下半身都被混着泥巴的雨水浸湿。
她不知所措的傻住,还没来的及反应,面前当鬼的女孩却先一步嚎啕大哭了起来,彷佛两人的处境颠倒一般。
茫然呆滞终究输给先发制人,爱梨在那一刻初次见识到「会吵的孩子有糖吃」这句话的具体实现。
接下来整件事的走向让时至今日的爱梨都难以理解,她将此归咎於世界总是缺乏逻辑,这样的解释似乎能勉强安慰幼时的自己。
「喂,出云都哭了耶,你也太过分了。」不记得是哪个孩子起的头,但对方言语间不善的语气还鲜活的存在爱梨的脑海中。
「欸?」
「就是阿,你害出云哭了,她很可怜耶。」旁的女孩大声地应和。
「如果你不向出云道歉的话,我们以後都不会再跟你玩了。」女孩们的领头小山知秀正拿着手帕替名叫出云的当鬼女孩擦掉泪珠,一边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审判她。
她宛如被铐上手铐脚镣的犯人,在一众陪审团的注视及唾弃下,被法官宣告罪刑定谳。
罪名?莫须有。
尽管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什麽,在感受到女孩们争先恐後往自己投射的怒气後,她硬着头皮向出云道了歉。
上课钟声不合时宜地响起,爱梨顶着湿漉漉的下身回到教室,她别无选择地坐下,一种异样的湿黏爬上她的身躯。
老师注意到了她的状况,当爱梨被老师询问弄脏裤子的经过时,她也只好说是自己不小心摔进的水坑。先前女孩们早已警告过她,如果说出实话,她们会连同班上所有同学一起不再理会她。
她以为自己当时的道歉和容忍虽然吃亏,对保存与女孩们的友谊却有其必要性,然而从这件事之後,她能深刻的感受自己被女孩们恶意的排挤。
「为什麽要教大家都不要跟你玩哦?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你很白目吧。」
「要跟你玩也可以,但你下次开始的小考要帮我作弊。」
「阿,我忘记补充了,仅限星期五下午你才可以跟我说话喔。」
爱梨并非不知道作弊是有损品德的行为,但在小山小山知秀的条件下,她决定背负起自责感和罪恶感来换取玩伴。
如今想来荒谬至极的约定,在彼时的爱梨看来却是不可轻易放弃的浮木,好像缺失了,她就会沉入名为孤独的海里。
可惜的是,女孩们只是以捉弄她为乐罢了,她们并没有在爱梨帮忙作弊考试後与她玩乐,更丝毫没有意识到利用爱梨来获得不属於自己的成绩是多麽卑鄙的事。
接下来的时光里,还有许许多多爱梨不想,也不愿意想起的糟糕回忆,因为和女孩们恰好同班了整整六年的缘故,她整个童年都笼罩着一股阴沉厚重的、令她窒息的逼人气息。
女孩们随着年龄的渐长,作为和话语变得越发过分,时常逮着爱梨取笑。
迈向小学高年级,女孩们开始发育,不仅是身高如抽芽般迅速,女性专属的第二性徵也纷纷显露。
爱梨的身材一直以来都在同年龄人中略为娇小,整个人都是瘦弱而纤细的,正因如此,班上无论是男孩抑或是以小山知秀为首的女孩们,都会嘲弄她身材乾瘪。
「平胸女」、「飞机场」、「洗衣板」,更难听的字眼都曾经被他们拿来当作爱梨的代名词。
她不是不曾跟家人提起,但家人总是以朋友间的玩笑,或是小孩子不懂事这些理由将她打发,丝毫未当作一回事。
老师则是以小山知秀的表现很好,品行怎麽可能不良来驳回她的委屈,要她别太过细腻敏感。
日子一久,她便放弃在女孩们眼中可笑的挣扎。
既然无法摆脱,她还想为自己保留面子,爱梨选择戴上倔强的假面具,不论她们再如何嘲笑她是个奇怪、丑陋、没有用的废物,她都会以面无表情或装傻来掩饰内心的受伤。
为什麽会觉得小孩子不会有自私的、害人的心机呢?大人们也有过孩提时代,应该要知道的,孩童的世界并没有混有金钱利益,但对他们渴望的事物,一块面包也好、专属自己的玩伴也好,都是能不择手段追求的。
因为这样的纯粹,恶意才变得像头凶猛的狂兽,会在人的心中留下难以抹灭的伤痕。
回忆结束,铃木爱梨随手关掉Ins,她扫了一眼萤幕上缘,浮动的电子时间恰好显示下午十二点整。
换上素色T-Shirt,俐落扎了马尾,戴上最简单朴素的银质十字架耳环,她望着梳妆镜中的自己。
眉眼还是跟小时候雷同,硬要说有什麽差异之处,脸颊堆积的婴儿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圆润饱满的鹅蛋脸。眼瞳深不见底的暗色中,彷佛透出正在燃烧的星辰。
确认衣容整齐後,她细心地涂抹一层薄薄的裸色膏彩,极尽所能地扬起嘴角,露出友善又娇俏的微笑。
上了大学後,她找了份猫咪咖啡厅的兼职,上周面试,老板三天前发来录取通知,今天是她第一天上班。
她拎起背包,锁好家门,缓缓往公交车站的方向移动。以後每周末的下午一点她都安排了打工,交通时间大约三十分钟。她十二点出头就从家中出发,毕竟迟到在人生的任何时刻都不是件好事。
从镰仓老家考到东京的大学,她自知为了在东京租间小套房已经造成了母亲的负担,生活费理当由她自己挣钱。
年纪尚轻又缺乏相关经验,找了好多间家庭餐厅应徵都碰壁而归,她只好再不断留意学校附近的商家是否有招募兼职的告示,但往往都只缺全职人员。
「要是生活能变的稍微顺利一点就好了。」她不禁在心中这麽期望。
或许是神明大人真的听见她的请求了,幸福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到来。
上周,她在经过商业街时注意到了街角一只皮毛油亮的三花猫,一向喜爱动物的她忍不住意图抚摸牠,牠却抢先一步动了起来。
三花猫摇了摇长的夸张的尾巴,牠朝她「喵~」的叫唤了一声,然後往牠身後的巷子小跑步的钻入。
巷子的宽度仅容一人半,还没等她站在原地感叹「小可爱跑掉了」,三花猫又回过头,摇了摇标志性的长尾巴,好像在示意她跟随。
反正回到租屋处也是无聊,爱梨抱着冒险的心思跟上了三花猫不紧不慢的脚步。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灵性的猫帮助满怀愁绪的女主角解忧,她为自己天马行空的联想感到有些好笑。
她们穿过了大街小巷,经过有老太太晒着衣物的门前、不知名又装潢华丽的手工皮鞋行、平价美味的连锁蛋糕店、绑着头巾的大叔挥汗制作鲷鱼烧的小坊。
她惊奇东京还有这些朴实雅致的地方,大城市中介於繁华地带和住宅区间的一隅,原来还有她始料未及的有趣天地。
终於三花猫横越过一片住宅区旁设置的小公园,到达了她们今天的目的地。
「幸せな生活」。
小巧的木制招牌上隽刻的可爱圆滚的字体,店名下方篓空的形状是一尾坐像端庄的长尾猫。店门口种满了种类繁复的花草,香草、猫薄荷、迷迭香,还有些她叫不出名,但馥郁香味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定。
边框雕花的玻璃窗贴着徵人告示,仔细一瞧这间猫咪咖啡厅正缺计时员工。
三花猫此时熟练地顶开店门下的活动门,一溜烟消失在她眼前。
爱梨打开手机定位地图,发觉这里距离大学不算远,如果走大路的话也不过十五分钟的距离,是理想的打工职缺。
她拉开大门,门上悬挂的猫咪风铃摇动,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铃声,柜台上摆置着许多小物,作工细致的铁制装饰架上放着袋装手工小饼乾,四周则是可爱的各式猫咪偶像。
硕大的白瓷招财猫正以一定的规律上下摇动着右手,脸上彩绘着角度恰到好处的微笑,另一手拿着「千万两」金币。定睛一瞧,一旁紧邻着小只的金色招财猫,眯起眼睛露出满足的笑容,牠上下摇动的是左手,右手则是抱着万宝福槌。
领路的三花猫正姿态雍容的坐在柜台上专注的梳理左腿,爱梨这才注意到牠的脖颈上有条墨绿色皮革项圈。
「抱歉,我们目前还在筹备阶段,不接待客人喔。」口吻温柔,声线略为单薄,突然冒出的话语让爱梨吓了一跳。
刚刚有人在那里吗?爱梨这才注意到柜台後站着一位眼镜青年,他被风铃的声音惊扰,停下手边的动作。他穿着蓝格纹衬衫和咖啡色围裙,将袖子一丝不苟的挽起,面前桌架上摊开的线装笔记本似乎写了些什麽。
「那个,我想应徵。」,爱梨一边连忙说道,一边从随身帆布包中拿出事前准备的履历。
2.
壁上挂着的森林系时钟指针刚好重叠,夏日的下午,缓缓向西的太阳收敛起灼热,余下的光辉像蛋糕上的糖粉,均匀洒进此时正坐着两人一猫的咖啡店内。
空间是静谧而带有薄淡香气的,不确定到底是店内有着特殊气味的咖啡的功劳,还是窗台前那些靛蓝小花引人醉心的错觉。
他们在窗边的位置坐下,桌上放着两杯刚刚研磨的美式咖啡,小碎冰浮在表层,杯子的图案是一只钓着鱼的猫。
眼前的青年端详着铃木爱梨递上前的履历已经过了三分钟,在这三分钟内,铃木爱梨又大略将整间店浏览过一遍。
二十来坪大,视觉布置却营造出宽敞舒适的感觉,背景播放着悠然空灵的音乐,听不出详细的歌词,却令人感到放松。
她推估眼前的青年不过二十出头,青年鼻梁上的细边框眼镜为他增添了书卷气息,若不是此时此刻的场景,他看起来更像一名老师。
「我是这间咖啡店的老板,望月律,接下来会询问你一些问题,放轻松回答就可以了。」,青年终於将视线移到她身上,吐出的话语礼貌而客气,「铃木同学,可以烦请你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吗?」
「您好」,她微微颔首,「我是铃木爱梨,刚刚从老家镰仓来到东京生活,目前就读於外国语大学言语文化部,英文专攻。因为经济因素,我想在贵店兼差。」
「我不怕生,虽然对餐饮服务业无经验,但我充满热忱,不足的地方都会努力学习。」
望月律表示意会的点点头,随即发问:「你怎麽会知道本店呢?是住在附近住宅区吗?」
「其实是贵店的猫咪带我来的,我在商店街看到牠,牠好像在邀请我跟着牠走。」
,她自知自己发表了谜样的言论,「听起来……很奇怪吧。」
闻言望月莫名的笑了起来,三花猫不知不觉跳上他的腿,他宠溺的抚摸牠的头:
「不会,幸子是一只聪明又很有个性的猫,这也许代表牠对你很有好感。」
爱梨感受到成功录取的机率似乎增加了,她激动的心跳加快。
「如你所见,这是一间有猫咪的咖啡厅,工作范畴可能包含清理猫砂盆、定时喂猫、还得注意客人跟猫的互动情形,你能应付的来吗?」
「是,我在镰仓的老家有养一只虎斑猫,上述的工作都没有问题。」
「你有一定的网路使用和编辑文字能力吗?我们需要定期更新本店的网站讯息。」,望月推了推眼镜,继续问道。
「有的。我对文字的编排略有心得,平时的兴趣是阅读和写作。」
「喔?你喜欢哪些作品呢?」,望月直了直背脊,似乎对这个话题颇有兴趣。
不太确定这跟成为咖啡店员工有什麽实质关联,也许是老板想更了解自己应聘的对象,爱梨斟酌了一下回答:「国内文学的话,喜欢的作家很多,川端康成、森鸥外、芥川龙之介、夏目漱石,中原中也的诗集也很让我有共鸣。」
「不过,对我来说最有感触的是太宰治。」,她接着说道:「如果要谈论国外文学的话,我最近在研读曹雪芹的《红楼梦》。」
「铃木小姐是英文专攻的话,我还以为你应该偏向喜欢欧美式的文学。」,望月微微笑着说。
「因为课业的需求已经够多了,在课余时间我会下意识地避免过度阅读英美文学,算是某种酸硷中和吧。」她尴尬的回覆。
「原来如此,那麽接下来我想跟你讨论一下工作时间和范围。」,望月从椅子上站起,爱梨见状赶紧跟上,「因为店预计要在下周末开幕,我正烦恼缺个人手,铃木小姐刚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应徵,真是帮了大忙。」
「我想着假日时间一个人应该会忙不过来,所以才想找周末的工读生。工作时间是每周末的下午一点到晚上六点,周一公休。」,他带着她参观起店内,「我们主要是一间猫咪咖啡厅,虽然如此,也会兼卖花草和手作小物。」
「你需要帮忙维持环境整洁,帮客人安排入位、点餐、结帐,送餐点和清洗碗盘。」,他拉开柜台後方的暗门,「这里是杂物间,打扫用具都在里面。」
「食材都放在大冰箱里,餐点制作是我来负责的,不过我也会教你简易的餐点制作。」
「再来是我们的店猫幸子,牠的特色是长的夸张的尾巴,平时喜欢在窗台边睡懒觉,柜台後面是牠的小窝,店里的架子上摆着的逗猫棒是可以供客人玩的。」,望月向爱梨解释:「三花猫一般是母的居多,幸子是公猫,因为数量稀少的关系所以被视为幸运的象徵。」
「为什麽明明是公猫却是女性化的名字呢?」,她好奇地询问。
「我一开始捡到牠的时候以为牠是母猫,阴错阳差下就取名幸子。」,窗台上的三花猫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见到这幕的望月轻浅的笑,「牠好像很满意被叫幸子,所以就保留了。」
「我都记起来了,没有问题。」,爱梨充满信心的保证。
「那麽今天的面试到这边结束了,关於结果我会再另行通知铃木小姐。」,他将她送至门边,绅士地替她拉开有点沉重的木门「对了,最重要的待遇问题。保险该有的一样都不会少,至於时薪是1200日圆。」
「我了解了,感谢您今天给我面试的机会。」,爱梨鞠躬,「那麽,我先告辞了。」